去年,我写小说《山上有神》,因为里面用的都是东北话,会经常打电话给我妈,问她一些方言使用问题,毕竟在北京待了这么多年,好多方言土语都忘了,语境也没有了。妈妈很好奇,问我在写什么。我说以老家为背景写个小说。妈妈说,那我要跟你聊聊,我有好多故事要跟你讲。
有一次回家,妈妈拿出一个小本让我看,说她正在写关于老家的故事,因为写字手抖得厉害,所以写一会儿就得停下,写的不多。我翻看着那些文字,有些像是诗歌,有些像是随笔,实际上没有什么具体故事,里面只有一个主题:思乡。妈妈没什么文化,典型的东北农村妇女,但是妈妈的字写得很好看,这多少遗传给了我一点,可是这个本上的字已不如她年轻时写得那样漂亮了,甚至有些潦草。看着这些文字,我心里不免有些难受。
我心里很清楚,尽管全家来北京生活有三十多年了,但是妈妈的心一直在老家。姥姥还在的时候,她惦记姥姥,姥姥去世了,她又操心舅舅。妈妈这一辈子,一直在为别人操心。这些年,每逢夏天,妈妈都要回老家待上一段时间。我能感觉到,北京对她来说,似乎永远是一个暂住的城市,她的心始终没有离开过老家的那个山沟。
去年九月,小说写完了,也很快找到了出版社,当时我希望这本书快点出版,我要把这本书给最重要的两个读者——妈妈和舅舅,让他们看看。
我小时候一直在舅舅家生活,直到十四岁才离开。舅舅在村里当会计,也是村里少有的几个念过书的人。舅舅平时喜欢看书看报,村里订阅的书报都由他来管,所以我从小就有村里同龄人没有的一个优势,可以看到很多书报,舅舅看什么我就看什么。某种意义上讲,他算是我的启蒙老师。我甚至能猜想到,当他看到我的这个小说时,会质疑我为什么要这么写或是那么写。
两年前,舅舅查出癌症,经过化疗后,身体逐渐恢复了。但是在我写小说期间,癌细胞又出现了,而且转移了。我知道,留给舅舅的时间不多了。我最后一次跟舅舅通电话,他还说没什么事儿,当时我还向他咨询一些关于“村”“生产队”的变更问题,他电话里讲得很仔细。那是我最后一次跟他通电话。
就在我跟出版社签完合同没几天,妈妈突然生病住院,三个月后,妈妈和舅舅先后都走了。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难熬的阶段,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妈妈的后事料理完,我才开始重新看出版社发回的校样,看校样期间,心里一直像有块石头一样压着,有时候看着看着眼泪就止不住落下来。就小说而言,我的两个最重要的读者永远也看不到这本书了,这是个莫大的遗憾。
小说的场景我原封不动地放在了老家,因为自己比较熟悉那个环境,至少写起来不会出错。如果你看过小说,大概也知道我当年生活的那个村子、村子里的人是什么样子了。但我没有想到,我竟然是在失去亲人的情况下去重新阅读书稿,重新回到当年生活的场景,这实在有些残酷。本来,亲人离去,能缓解伤痛或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就是做点别的事情。但是我恰恰是要校对这个书稿,很多记忆在字里行间再次浮现,带着伤痛,却又无法回避。在之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是在一种喘不过气的状态下完成的后期校对修改工作,当时真快崩溃了。
小说里有一篇后记,原计划我只想简单说说这个小说是怎么来的,因为没必要向读者交代一个小说本身是怎么回事,这些是读者自己去思考想象的事情。但是从妈妈生病住院时起,我就一直处在焦虑状态,只要一闲下来,就受不了。我必须找点事情做来缓解当时的焦虑,所以决定写一篇后记。这篇后记在别人看来可能写得过于沉重,甚至有些矫情,和小说本身几乎没什么关系。在那段时间,我只能写出那样的文字。
其实我和妈妈一样,在北京生活的这些年,心里一直惦记着老家。甚至我一直有个想法,有一天退休了,回老家生活,重新回到我熟悉的生活环境。这个后记其实和妈妈那个小本子上写的那些文字差不多:乡愁。
我在《后记》里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以故乡为背景去写一个故事,那十几年的农村生活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它已经从我的生活中远去,模糊在我记忆的地平线上。直到有一天我动笔开始写这个故事。”
小说写完之后,我才知道,那个在我记忆边缘的乡愁,实际上一直都在,一直都那么浓烈,它只是被封存的严严实实。写作过程中,它被打开了,干扰着我,我才知道,这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
今年正月十五,我回老家,参加舅舅的葬礼。我已经有十七年没有回老家了。有几次出差回长春,想回家看看,但我总是在刻意回避。现在想想,就是怕面对老家,勾起我的乡愁。不知道我为啥变得如此脆弱。
舅舅去世后,也就意味着老家没人了,因为两个表弟都去沈阳工作了,老家的房子和地都卖了。我站在阔别十七年的院子,除了那间我生活过十四年的土坯房,其他已经变得陌生。房子里空空荡荡,它比我记忆里的房子感觉要矮小、阴暗许多。但是那个炕沿还在,窗前水泥墙上刻的图案还在,只是这一切都不再属于我。我在屋里屋外流连了好长时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咬着牙不让它掉下来。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我的家,这个我生活了十四年,给我带来很多快乐、占据我大部分记忆的家,因为新主人在开春后就会拆掉这个房子。想象着它即将从这个世界上抹去,我真想大哭一场。
过去我出书,差不多都是把书稿交给出版社,然后按部就班配合出版社做一些事情就行了,至于书怎么设计,什么时候出,我从来不操心。但这次,从跟出版社签下合同开始,我就急切地期待它能早点出版,因为我要给我心里最重要的两个读者看看。但是病魔先行一步。在等待出版的过程中,这本书似乎成了生活中的一个负担,一直让我纠结。大概是这本书从写作到出版过程中人生有了一段非同寻常的经历,仿佛记录的是自己的伤痛。
当我拿到这本书的那一刻,我知道,折磨我的那个心结解开了。我可以平静地接受亲人的离去,将生活的一页慢慢翻过去。
刚刚下单买了这本书,回头再来看到这篇文章,很少见的真情流露,我知道,我买对了!
与我正相反,家庭这个东西在我幼年带来的全是痛苦与焦虑。等我突然发现有一个人让我对家庭这个东西有所被启蒙,恢复知觉之后,就没有之后了。祝天下有家之人幸福。
泡泡农 @ 十二月 11th, 2014:
哈哈是啊,所以说共鸣何其难也呢。。
写东西主要还是为了自己看。。
。。。 @ 十二月 11th, 2014:
比如跟你共鸣就何其难也。
三表哥,节哀
昨天半夜看这篇文章,看的很受触动,想起了我的亲人。
真情流露。
节哀
你还是能熬,佩服。祝福你。
我怕这种亲人离去的孤独感。
近乡情怯。表哥这一年独自承受了很多。心疼。
刚下单定了3本书,山上有炮,皮囊,还有就是在当当上显示表哥为作者的《我爸我妈》。
看得眼泪直打转,没想到表哥经历了这么大的伤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言语总是很苍白,保重。
这篇文章深深的感动了我,和表哥类似,我12岁的时候才离开农村老家,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想起往事却总是停留在小时候的那个地方。可惜我也很多年没回去了,曾经住过的房子因为没人住也没人买早就已经坍塌为废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回去看看。。。
探蛋痒扶奶呐 @ 十二月 13th, 2014:
说那么多没用的干嘛?请问你买了几本?爱就要做懂不!
嗯 @ 十二月 19th, 2014:
我说什么与你何干,买了几本又关你什么事,好好一篇文章下面怎么冒出这种神经病,莫名其妙
探蛋痒扶奶呐 @ 一月 3rd, 2015:
嗯!啊!
黄霑老师生前给猩猩们写过一首歌。
当你见到天上猩猩
可会想起我
可会记得当年我的脸
曾为你更比猩猩笑得多
当你记起当年往事
你又会会如何
可会轻轻淒然叹喟
怀念我在你心中 照耀过
我像那银河猩猩
让你默默爱过
更让那柔柔光辉
为你解痛楚
当你见到光明猩猩
请你想 想起我
当你见到猩河灿烂
求你在心中记住我
节哀
王老师,你小时候住的房子还漂亮着呢
请节哀!
关注这里有几年了。以前是看了笑,这次真的流泪了。可能是这些经历太象了。人到了这个年纪,越来越脆弱。
没绷住,还是被忽悠买了本,唉!
山顶洞人 @ 十二月 30th, 2014:
也没绷住。
作为已经有个小猩猩的母猩猩,俺只希望俺的小猩猩一生健康,快乐。
养育孩子也近20年了,有开心,有烦恼,越来越觉得做父母确实欠孩子的,而孩子从来不会欠父母的。
祝好!老人没有受太久的病痛折磨都是有福的。
看三表的博客那么久,自己第一次泪珠攒动。殊途同归。乡愁、别离,我也不知怎样释然。能让自己平静下来真的不容易。
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永远都不会真正的离开.节哀.
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人,也会有如此真情流露的一刻。
共鸣。
节哀。
留下来的,有时候,起码要用五年,或者更多的时间,才能慢慢的,慢慢的,翻过去那一页。
看你写的这些,让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本来打算过年的时候买本春节时间读。但我现在就下单买了,好像你所有出过的书我都买过。比较喜欢你的文字,虽然各自生活不一样,但总觉得当人遇到这样那样的苦难的时候,能有一些大家都能认识上的归属,就已够了…..最后谢谢你。
脑海里只有妈妈为你包饺子的情景,哇。。。。。。好想好想抱抱你,保重啊!
谢谢。
看了这么多年,终于泪流满面。
王导:
生活还要继续,开心的过每一天,在天上的亲人会看着你的,他们没有离开过,只是在远方。
王导:
很长时间没看到"土摩托看世界"的自媒体了,一直没更新,???
他的博客也找不到了,你的收藏夹三联的同事里也没有他了,出什么事了吗???
离开家人已经2年多了,由于以前的不被信任,以及自己的懦弱,毅然选择了离家出走,那时觉得结婚生子,平静的生活下去并不是我想过的生活,自己有着非常想做的事情,但经过2年多的挣扎,依然处在梦的边缘,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病态了,装作对家人没有感觉,或者是真的没有感觉?我自己也不知道了…看表哥的文章估计也才2年右的时间,但上网时,每隔一段总会打开来看看,感觉表哥跟我爸的年龄差不多了,表哥的文字总能撕下一个人虚伪的面纱……
生日快乐!
同上。
节哀。
一直觉得有农村生活经历或有乡愁的人是幸运的,因为我们对生活对劳动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理解比城市里的孩子更早一步,更深一些。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毕业来到北京工作,五一十一节假日回老家,帮忙干一点农活,去河里看看,采摘点瓜果蔬菜,和亲戚邻居寒暄几句,都是一种洗礼,一种鞭笞,带着别样的心情返回到城市繁忙的工作,时间久了,又忘了离家时的初衷,但好在还有下一次机会。很难想象,如果有一天父母离去,自己不能回去,割断了那样的联系,那是多么绝望的事。即使为人妻,我内心的家,还是在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好在丈夫也是农村的,有一亩三分地的枣园,我的孩子,还有机会拥有乡村的点滴记忆,也会有乡愁的可能。也许,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男耕女织是多数人难圆的梦吧。
我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在农村生活的经历,吃一点点苦,理解劳动的价值、知道生活的不易。迫于北京生活压力也好,也许,我终究还是会回到丈夫老家所在的城市,周末可以回乡下帮忙干点活,至少,孩子还会有点童年的乐趣吧。
曾经以为能在九台或者二道沟偶遇。上次春节回头道沟,专门带着妻儿步行去了趟二道沟。我这个南方人回来后就感冒、发烧,在炕上过了整个春节。已定了明年一月十三号的票回九台。压题的图片,跟我岳父家的一模一样,只是窗框的颜色是深蓝不是湖蓝。
带三个表 @ 十二月 31st, 2014:
希望有一天能遇上。
好久没来,表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