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联想

珍爱生命,远离博客

2014年12月的日志

带三个表 @ 2014-12-25 11:44:14 分类: 杂谈

时间:20141221日下午230

地点:北京言几又书店

人物:东东枪、桑格格、王小峰

东东枪:大家好!我是主持人,所以我先说话,我叫东东枪,刚才那位小哥哥已经介绍了,咱们今天来这儿是谈关于王小峰老师新出的这本书,叫《山上有神》。我能不能先问问在座的大家,有谁是看过这本书的……大多数还没有看过。我是昨天晚上才把这本书看完的,其实拿到这本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之前一直没看完,让我自己拿到之后特别惊讶的,这竟然是一个农村题材的小说,讲的竟然是一个小山村的故事。在我的印象里,王小峰老师跟山村这个题材就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以前一直在看他谈一些音乐之类的事情。所以咱们先让王小峰老师说一说为什么会写这么一个故事?

王小峰:是因为2010年我去广州出差,当时一个朋友给我讲了一个笑话,她知道我平时不上网,或者说上网也不到处乱逛。她就给我讲网上看到的段子。我记住两个段子,一个段子跟东东枪有关系,东东枪说了一句话:“百度一下,你就知道?”还有一个就是在西南一带的农村,有一个村支书,把村里的有线电视,我估计是那个农村的经济条件比较好,大家可以看有线电视了,他把信号给掐了,把线接到他们家的录像机上,让别人拍他,拍完他之后在村子里放。拍他什么呢?他平时在电视上看到一些领导参与一些活动,接见一些外宾,出去视察,跟人家说话,开会,他觉得他也应该这样,他就找人给他拍下来,他也去田间地头跟人互动,像当年的“影帝”一样。

东东枪:当年的“影帝”是谁啊?

王小峰:你猜。这个村支书去别的村子访问,跟别的村支书在一起,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切东西都是拷贝电视台的那种新闻模式,在村里的电视一放,看着觉得特别舒服。结果没有几天,村民就把他给举报了,上面来人把他给撤了。这个朋友当时是当一个笑话给我讲的,讲完了之后,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这太中国了,我跟她说,我一定要把这个拍成一个电影。回来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怎么去把这个剧本写出来,去年年初,我就已经把这个故事大概的轮廓想出来了。想完之后,我跟一个制片人聊,把它拍成一个电影怎么样?制片人听我讲完后,当时就说,第一,农村题材的电影是没有票房的,就是让刘德华和林志玲去演男女主角也没有人看。第二,成本会特别特别高,因为牵扯到一年四季的场景,还不能把冬天的场景改成夏天,至少也得拍三季,剧组的成本会很高。农村原来特别贫穷,后来变得富裕了,还不能换一个地方,得把原来的草房子扒了盖瓦房,这个没有1500万拍不了。我当时想两三百万应该能把这个故事拍下来。他这么一说,我就放弃拍电影的念头了。估计拍完之后,电影局审查也通不过,所以干脆把这个写成小说吧。

这个小说,如果你们看过会有一个感觉,推进特别快,是因为它还是一个剧本的结构和节奏。还有,我平时看别人写的小说,如果中间有那么一段,光在那儿抒情,没有情节的推进的话,我绝对是看不下去的。如果反复出现过几次的话,这个小说我可能就会放弃。从我个人的阅读体验是,讲故事不应该拖泥带水,故事里面所有的信息,都是为讲故事服务的。这个书出来之后,很多人说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因为我没有想写得太长,很多东西我也不想把它展开,我觉得能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就够了。

东东枪:格格老师刚才跟我说,这本书出版之前,您就看过。

桑格格:对,我应该是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因为之前小峰写东西,我也一直看,但是这个小说我看完以后,觉得非常吃惊。他以前的写作分两种,一个是他的职业,一个是他的性情,但是这个是他把他类似于梦想或者野心一些的东西放在里面,而且用的这种寓言式的写法非常不露声色,而且文学上他也进步了。当时有一个事跟我生活当中的事紧密联系,当时他给我看这个小说时,我送给我妈妈一个生日礼物,一个DV,我妈妈天天拿着这个DV在家里拍,自己制作新闻,比如说今天的新闻是今天女儿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第二个新闻是成都什么什么地铁开通了,她会播报,播报完了制作一个节目,还会给我看,我就觉得这个事情和他写的事情这么吻合,一个个人对自己的世界,想留下来,又想传播,这是又荒诞又真实的,他一写出来,我没有觉得荒诞,觉得其实是非常真实,也非常准确的表达。尤其是我们生活在中国,你知道他讲的是什么事,你会觉得很吃惊,他怎么给写出来了?

王小峰:当时这个书跟磨铁签约之前,曾经有很多出版社感兴趣,有好多朋友想帮我,我的一个大学同学跟我说,我认识一些出版社的人,能不能把这个书稿给我看看,我就把书稿给他。他看完之后给我打电话,你是说河北某一个县发生的事吗?我说不是啊,他说我们去那儿办案子的时候,那个县发生的事跟你这个小说里写的几乎是一样的。我听完之后的那种反应,说不太清楚是什么,有一种欣慰的感觉,又有一种特别无奈的感觉。

东东枪:不想去告他们吗?抄你的小说?

王小峰:其实我一直在想,文学的创作应该是超越现实的,因为你想用一种艺术写作的方式,通过想象力去超越现实。

桑格格:我们现在活的世界远远超过想象中的荒诞。

王小峰:对,那种心情是很复杂的,包括我后来写另一本小说的时候,也是我的一个朋友给我的灵感,趁着灵感还在,我就写了一个开头,写得非常夸张,写了一万多字,一月二十几号写的,结果4月份在江西抚州发生了一件事,跟我那一万多字描述几乎是一样的。

东东枪:你家电脑是不是中病毒了,那个东西没流出去吗?

王小峰:所以我就把那个开头放弃了。

桑格格:他以前的东西给我看,我总是从文学、细节、质感上给他一些建议,后来我发现这不太合适,这个东西不是他擅长的,也不是他感兴趣的。他感兴趣的是这个世界发生的一些真实的,看上去荒谬,但是又非常真实的事情,他不会想在一些细节上纠缠,就是要把这个事情说出来,他并不是想超越文学,他只是想把他的话说完,所以他经常是把一个想法往前写,又放下来,要看这个事情本身里面的内在逻辑怎么发展,而不是在文学里面去打转,这也是他的特色。所以以后我不打算在文学上再给他什么建议,我就希望他有一些灵感。很多事情,对于我们来说,这个段子或者故事一听就过去了,但是会在他的心里扎根,种子就开始发芽,长成一个故事,这算是他的一个天赋吧,很多东西在他心里面已经有一个懵懂的雏形,只需要去给他一个外面的推动,他一下就能长成一个故事。

王小峰:我还是要感谢一下桑格格。当时我给你看的那一版的书稿,有很多地方我不满意,但是东西是自己写的,自己看不出来问题在哪儿,后来格格跟我通了一个电话,指出了很多很多问题,实际上那时候我特别需要一个人来点一下,你可能已经走到窗户那儿了,但是窗户纸挡着你,你就是捅不破。

桑格格:我觉得主要的你已经完成了,作为我给你的建议,你要写这个人物,你的思想要通过这个人物传达出来,首先这个人物要真实,要立住,这个人物的刻画你要再用心一样,大样出来了,就是再打磨。

王小峰:对于一个没有文学写作经验的人来说,那个时候你说的话确实是非常起作用。

桑格格:我走上写作这条道路可是你领上来的。

王小峰:这种东西就是旁观者清的问题,我作为一个当局者,写完之后,我不是特别满意,但是我不知道该从哪些地方去改,或者说怎么改。我曾经问过很多人,但是反馈回来的问题都在我意料之内。我跟格格通电话的时候,她一边说,我一边拿笔记,哪些点需要去注意的。

桑格格:所以在写作者写作的过程当中,我把这个叫“第一读者”,你首先要非常信任他,你们互相又很了解,你同时对他写的这个东西,或者文学创作,也要有一些你自己独到的见解。所以他能给我看,我知道第一时间要干的是什么,是要鼓励,是要把这里面好的东西全部拎出来,进行坚决的鼓励。第二,你再细心的说,这个可能这样会更好一点,因为那个时候刚刚写完,就像刚刚生完一个孩子一样,产妇是非常虚弱的,要拼命的给她补营养,再告诉她这个孩子特别好,但是怎么样会更好。

东东枪:告诉你这个孩子没有那么丑。

桑格格:很好,特别好的一个小孩。

东东枪:我刚才说了第一个让我惊讶的,竟然是一个农村题材的书。因为拿到这本书之前,我只知道名字,不知道更多的介绍。刚才开始之前,我们还在聊,我以前真的不知道你有在农村的经历。

桑格格:农村的题材只是一个表象,为什么要写农村题材,包括我看它的后记,因为是他的乡愁,他要写一个东西,从他最柔软,最熟悉的地方出发,才能站得特别稳,才能心里有底,所以他就选择了他小时候的乡村,他说的事是农村的事吗?不是,是非常大的事。

东东枪:我就是觉得乡愁,温柔,这些词跟王小峰老师不太搭。

桑格格:是,这个人有温柔,这是很奇怪的。

东东枪:我特别想知道,你小时候真的在农村长大吗?大概到多大,农村背景我真的一点不知道。第二,我经常会忘了你是一个东北人,但是这个小说里有大量的东北话,我觉得这些都是有意思的,为什么要拾起农村的回忆来?为什么要用东北话?

王小峰:我在农村待了14年,上初一的时候才到北京生活,后来你们认识的我都是在北京生活的我,不是过去的我。我到了北京之后,很快就变成了城里人,从某种角度上讲,我挺感谢我爸爸的,他一直在北京工作,跟我妈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他知道那时候我上初中了,如果还在东北待着的话,可能对以后学习,考大学有影响,所以在我14岁左右,把我们全家移民到北京了。14岁对很多人来说,正处于世界观慢慢形成的过程。恰恰是在世界观在形成和定型的过程当中,我到了北京,我很快的就接受了现代的城市生活,从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封闭,比较原始的生活状态跨入文明现代社会。所以,当我毕业工作这么多年之后,觉得身上还有中国社会最底层的农村人的东西。

桑格格:不是还有,你还是那样,我对你的印象,还是挺固执的,纯粹的,乡下人的纯粹和固执,特别强烈。

王小峰:我觉得是哪里人不重要,关键是你成长过程当中的思维方式应该是开放式的,而不应该是封闭式的,可能恰恰是因为我有这样的意识,当我听到那个朋友讲这个村支书故事的时候,对我的触动是非常大。让我一下子就突然想到了我见过的很多人,或者说你在网上看到很多人的思维方式,其实跟那个村长很像。

桑格格:其实我们刚刚说的城里人,或者是乡下人,好像说的是一个区域的概念,其实我觉得,在我的判断里面,这个人接不接地气,他懂不懂真正生活中的原形,人或事,而不是城市生活里面,都是在人际关系里打转,这一点是我见到他,对他认识当中最深的一点,这个人始终让我觉得他有一个和土地,或者和人最本质的东西有一个最强悍的联系。比如说我和他,平时除了聊各自的生活,他种花草特别行,他有一些特别乡下人或者老干部的生活习性,这一点可能大家是不知道的。大家看到最多的是他很爱骂人,嘴挺刻薄的。

东东枪:这一点挺老干部的。

桑格格:他内在的王小峰是绝对不可能改变的,他是我朋友当中这么多年不会变的一个,不会随着现在的潮流去改变的人,他一直都在那儿,又爱生气,又爱钻牛角尖,又爱怎么怎么样,但是他从来不改变,这一点我作为一个朋友,特别安心。

东东枪:要是这么说的话,好像跟我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好像那个状态也是没什么变化,表情,状态,在做的事,好像都没有太多的变化。

王小峰:我在反省我自己,其实这样的人在今天挺不适合生存的。

桑格格:没事,有口吃的就可以了,也不用挺贵。这一点我跟王小峰挺像的,我的写作里面有大量乡村的人,不是我对这个题材感兴趣,而是现在这个世界上太快,太纷杂,我想找一个有根,跟可以扎到土里有关系的世界发生一些联系,我是非常理解为什么他要从这种题材开始写作。

王小峰:我在写到一多半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一种东西,在我身上不存在的问题,只是我去看周围这种环境,以前看跟我后来写小说时候看的是不一样的。我一直觉得我身上有很多中国农民该具备的一些东西,同时,我又去很强烈的否定这些东西。但是在我身上体现的并不矛盾,就是你把好的,中国人身上比较好的东西留下来,不好的东西要提防着,不要那样去做。因为我离开东北之后,回老家的时间和次数不是特别多,可能几年回去一次,每次回去的感受都是不一样的。你感觉你的视野在一点点开阔,发现村子里还是那个样子,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而这个时候就会提醒到我,你不能像他们那样,把自己给封闭起来。可能整个中国就是一个大村子,你认为你这个大村子里面的东西了解的够了,你就觉得是开放的,我觉得那不是。因为人的视野是可以无限的拓宽的,所以写的时候,我也不觉得它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农村题材。农村只是因为我熟悉那个背景,我觉得写起来它更得心应手一些。如果这个故事放在一个写字楼里面,放在一个办公室里,或者放在一个政府机关里面,写起来也是成立的。

桑格格:你放在一个大型的公司,那个公司内部有封闭的电视什么的,其实也成立,但是这部小说里有没有哪一个人物,你觉得是你自己的化身在里面?

王小峰:应该是没有的。我试图想写一个跟我自己经历有关的故事。但是我发现,我写不好,是因为我过去的经历是平淡无奇的,不像东东枪的老板罗永浩同学,人生这么跌宕起伏,充满着各种戏剧色彩。我过去经历的都很平常,即使我在北京生活、感受到社会每天都在发生着各种各样的变化,但是具体到我身上,没有那种一说出来特别精彩的故事。

桑格格:没有,恋爱挺精彩的。

王小峰:那种精彩,比起现在很多人的恋爱根本算不上什么。

东东枪:写成一个帖子都火不了的那种。

王小峰:没错。具体到这本书,如果说这里面有我的影子的话,就是那个郭翔,里面只有一段,他放寒假回村,村里所有人都躲着他,不敢跟他接近,我1983年放暑假回老家探亲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我至今一直很惦记老家,当年我是不想到北京生活的,之前我跟我妈到北京探亲过,1975年来过一次,1978年来过一次,对北京的生活我并不陌生,但是我知道北京不是我喜欢的地方,因为它没有山,没有河,没有庄稼,没有鸟,没有猫,没有狗,没有猪,没有羊,什么都没有。我习惯了那样的环境,所以我到了北京之后,心里面会有一种抵触,那时候非常非常想家。我记得上地理课,老师正好在讲东北三省,黑板上挂着东三省地图,老师在黑板上写字,一回头看见我的眼泪稀里哗啦往下掉,老师吓一跳,说王小峰你怎么了,我哭着说,老师我想家了,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下课问我,我说因为你在讲东北,讲吉林省,我看到那个地图,就忍不住哭了。

桑格格:你小时候知道你的家乡长成那个样子吗?

王小峰:我在上初中之前,已经对中国的地图了如指掌了。当时我还知道坦桑尼亚的首都是达累斯萨拉姆,但跟地理没关系,是因为家里的墙上都糊报纸,我躺在炕上,棚顶上是《参考消息》,上面老提到“达累斯萨拉姆”这个名字。

桑格格:那时候一个山村的少年已经胸怀天下了。

王小峰:因为思乡,回到老家以后,我特别渴望跟同学交流,这些人可能是从记事开始就在一块儿玩的孩子。我在村里走,发现这些同学大老远见到我,我站在河这边,他站河那边,他就是不过来,他手里拿着鞭子,可能是在放羊或者放猪,他冲着我笑,我喊他名字,他笑,笑完转身就走了。我当时感觉特别不好,我见到他们觉得特别亲切,为什么他们不搭理我,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可能他觉得你有出息了,而我还在放猪。

桑格格:那时候你们是两个世界,他从来没有改变,你出去了。

王小峰:我写郭翔第一次放假回家,觉得必须得让大家对他有一种拒绝。其他更多的是我们村子里面的一些人的经历,包括前面写的三个故事,第一个是嫁出去就死的那个故事,当时我们村有一个姑娘,嫁的特别远,嫁到贵州,我对贵州没有概念。看着她爹的表情,知道他不开心,后来传,这个姑娘嫁出去就死了,怎么死的不知道。第二个是想非礼村子里姑娘的那个故事,那个人是我们家一个远房的亲戚,从小没爹没妈,吃着百家饭长大的,18岁那年想非礼我们村一个姑娘,结果被姑娘的爹发现,给捆在杨树上,想拿镐劈死。第三个是我个人的经历,有一回我们村里四个同学去镇上,在铁道桥上走,那桥特别窄,两边没有护栏。要是有火车过来,根本没法躲。结果在桥上没走多远,火车来了,司机看到桥上有人,刹下来了,这样我们四条命保住了。

东东枪:我看您的书的后记里特别说了重新找回东北话能力这件事,我在看的时候也觉得,有些地儿,你特别用力的把东北话恢复出来。

桑格格:而且还特别在下面有一个批注。

东东枪:我记得最清的是“搞破鞋”,解释是说,已婚女性与别人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好像还挺准的,我原来没想到,“搞破鞋”必须是已婚女性才行,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就是这些词为什么写得这么土?

王小峰:其实我在东北方言的使用上是非常慎重的,如果按照东北人平常说话的习惯,拿到出版社,出版社会认为这都是病句,都是罗嗦。可能不是东北人都不太了解,东北话是一种特别没文化的语言,它是社会最底层的语言,从山东、河北社会最底层过去的人形成的一种语言。我们平时接触到的东北话都是带着一些幽默、喜剧色彩的,因为都是喜剧演员说的。真正的东北话是非常非常土,不是东北人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觉得是,第一,刚闯关东过去的东北人,地广人稀,特别特别渴望跟人交流,见到一个人话就特别多。第二,这些人没什么文化,交流的时候词汇是非常贫乏,交流的过程当中,他们有时候可能会带出一些虚词,这些虚词可能用得时间长了,就变成了实词。所以,你看他很多的虚词发音,都是有点像感叹词一样的。所以,我在写的时候,第一,我不能原封不动的把东北话搬上来,第二,不能用得太频,第三,它土的那一面必须把它写出来。比如说这个事是“因为什么才这样的?”东北人不说“因为”,都说“庸乎”。包括里面谁的土话多一点,谁土话少一点,我在写的时候,都会有一些考虑。注解主要是考虑到一些非东北地区的读者。比如我们管狼叫“张三儿”,这个必须注解,不然很多人看不明白。我当年看《白鹿原》,就是因为有些西北方言不懂,看一半就放弃了。

桑格格:你看我的《小时候》有障碍吗?

王小峰:也有障碍,但是还好,四川话还是可以猜出来的,西北话有些东西我猜不出来。

桑格格:像你刚刚说的那些可能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里面有相当一部分土话你联系上下文,你能猜出那个词,而且那个词,像你刚才说没文化,我可不答应,我觉得东北话也好,别的方言也好,里面有一个非常准确和鲜活的东西,是任何词所替代不了的。

王小峰:这种鲜活,就是在交流的过程当中创造出来的一些词。比如说四川话老是用一些叠词来加强情感、情绪和语言色彩,东北话似乎不是用这样的方式,我记得有一年我在外馆斜街的一家小卖部买烟,卖烟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东北妇女,她在打电话骂人,我就在旁边一直听,她骂了大概有将近一分多钟,这里面实词基本上没有几个,全是虚词,虚词为什么那么多呢?因为骂人的那些实词词汇其实是很少的,她要用很多虚词过渡,过渡的过程中她脑子里要想下一个实词用什么,但是中间是不能断的,这样才有气势。我想起来有一年我回老家探亲,夏天,我们村里面有一个妇女,她们家开了一个小卖店,上午村里要停电,没有通知她,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她冰箱里面所有的冰棍全化了,她就开始骂,她骂谁呢?骂我们村的村长,她正好住在我们家前院,我下午坐在院子里摘菜,一点不夸张,两个小时,她骂得不带重样的。后来村长路过她们家门口的时候,跟她掰扯几句,一下又把她的情绪激起来了,本来你觉得她骂得差不多了,两个小时了,应该停下来了,结果一直骂到吃晚饭,还是不重样。我觉得东北文化里面,土话的变化方式,只有在那儿生活,才能知道它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如果我要是在小说里这么写的话,大家就真的没法看了。村长让王凤起去县城学电工,他妈妈不让他去,他妈站在门口骂村长的那一段,就是我那年探亲的经历。

桑格格:如果能够把那些华彩都加进去,更让人期待。

王小峰:那审查可能通不过,东北的脏话极其脏,我在这里面用到的一些脏话,还都是程度最轻的,而且基本上大家也都差不多可以接受的。比如说夏天看人穿T恤衫,胸口写着三个字:滚犊子。这个已经不是脏话了,这是表明自己态度的,真正的脏话,我听着都受不了。

桑格格:其实这些是我们和故乡,原来的生活特别深的根,你说的程度越深,你越能理解他,其实你跟他的关系越深,你后来想象不到,他其实在你后来的生活中能发挥什么作用。

东东枪:我其实还有一个感觉,从很多年前一直看王小峰老师的博客,你在我脑中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一直是冷嘲的形象,我脑海中的王小峰长着一张永远在冷嘲的脸,反倒在这部小说里,我没有看到这种冷嘲的地方,甚至整部小说里基本上没有几个您惯常常用的包袱,只看到整个小说的最后一句,我说,还是在最后要有一点,这又是为什么呢?写着会很累吧?

王小峰:其实真正累的是我用东北话表述这部分,因为东北话我忘了,我小说里面要感谢两个人,就是当初把我的小说从普通话翻译成东北话的两个人。我觉得小说写作跟博客写作不一样,它要讲故事,要绘声绘色,活灵活现,跟博客写作是两个语言系统。当年写博客,确实有很多想去表达的东西,我那时候最擅长的就是冷嘲热讽。我发现互联网语言是带有传染性和同质化的趋势,你用的一个词,大家都觉得好,一用,就变成了网络语言了。当你用一种大家熟悉的语言去表述的时候,首先,语言的力量就没有了。第二,我发现,当年我冷嘲热讽写东西的时候,别人没有这么用,现在大家都这么用了,我就提醒自己,坚决不要用这样的语言去写东西了,哪怕把你自己逼到都不会说话了,也不能使用别人的语言表述方式,我觉得那是写作者对自己的侮辱。

当我去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如果用一种正面的讽刺的方式去写,它已经没有力量了,因为现在满世界都是各种讽刺。我就是把平常的事,夸张成一个更平常的事,效果就出来了。这个反而比你去讽刺,直面给他一拳的力量要更强烈一些,我以前没有去这么尝试过,对于我来说,能让语言上更有意思一些。所以我用一种貌似跟我以前写作方式完全不一样的语言,写的时候也挺费劲,写完以后,有一段时间我出不来,我再写常规文字的时候,发现写不成句了。

桑格格:你是指什么样的?

王小峰:小说写完之后,我们头儿让我去写一个采访,人也采访完了,整理文字的时候,我发现老找不着感觉,一写就是东北话。常看我博客的人大概知道,那段时间我编了很多谁谁谁出唱片的文章,我是想通过这样的文字把我再拐回来,我最擅长写乐评,就用这种方式把自己的语言系统转换回来。

桑格格:说明他入戏很深,写作状态特别端正,真的进去了。而且我的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写?因为他在写作里面,把自我几乎是放空的,看不到这个写作者跳出来为自己说什么话。二是语言风格上很朴实,很平实,几乎是没有什么技巧上的东西,越是写传奇,越要这样写。我觉得他以前写的,比如说那些嘲讽的文字,他从心里不是很看得起这件事情,所以他在玩弄它,但是写小说这件事情他真的很严肃,很认真,所以他这样对待,是这样吗?

王小峰:是吧。因为有的时候,你在网上写那些无足轻重的文字的时候,写之前它的分量已经设定好了,一斤重还是五斤重,还是十斤重,比如说我在网上写就是半斤重的,给《三联》写可能是两斤重的,我写小说,重得压得我快喘不上气来了,就是这样的,在乎的程度是不一样的。

我写这个小说两三个月的过程中,有一段时间,我没有跟外界任何人有交流,那段时间写得自己特别难受。正好是最难写的一段写完了,要喘口气,我开始给朋友打电话,要出来吃饭,我发现吃饭的时候话特别多,觉得自己都有点不正常了。

桑格格:这个朋友经常是我,但是他怎么说我都听着,和他的交流,有时候其实不是真的交流,有时候我会看他的状态,他经常自我表达,一直表达下去,他其实是不会交流,他不是随时能够捕捉别人感受的人。这一点小峰是比较自我,也是很真诚,而且不去扮演的人。所以朋友,有时候是多请吃两顿饭。

东东枪: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像你刚才说的分量不一样,我猜,是不是跟你脑子里设定的读者有关系?

桑格格:刚才他说的《三联》多少斤,谁谁谁多少斤,这种状态像什么呢?像以前我们打架之前说,我百十多斤就交出去了,他这个状态就是交出去的状态,完全忘记了,有多少就往前顶多少。这种书,如果你关注写作者,一定要关注他这个状态下写出来的东西,真是足月足两。

东东枪:我觉得网上写的那些东西,是不是你真把那些读者都想象成是一群黑猩猩了,那些是给黑猩猩看的,就是逗他们笑一下就完了。

桑格格:还有一个,你觉得没有足月足两的,反而大家关注的更多,呕心沥血写的,反而没有那么关注,你会怎么对待这种情况?

王小峰:都不是你们说的。从我开始习惯写博客的时候,我特别清楚,我觉得我自己文字的底子不是很好,我以前一直想学理科,因为一个误会,最后我学了文科。在写作这一块儿,我很清楚自己的底子有多厚。我一直在拿博客练笔,包括写周围的熟人朋友,我觉得那是最基本的文学描述,这种描述其实对我后来写小说,刻画一些人物性格帮助是非常非常大的。小说写完之后,我给一个实习生看,她说:“王老师,这些人出场的时候都特别模糊。”我说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所以我集中在一起,把所有人物出场时的形象描述写出来。我在修改的过程中,脑子里想到的都是陈晓卿、罗永浩、老六、王小山……这些人。

桑格格:对,我发现了,你挤兑朋友的时候特别有激情。

王小峰:我这个人又特别喜欢否定自己,当你做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该把这些东西抛弃掉了,不应该再去这么写了,我就非常毅然决然的抛弃掉原来写作的方式——那种思路,或者说那种写作状态。其实它跟我面对什么样的读者关系不大,写作终究要狠狠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才行。

带三个表 @ 2014-12-10 23:14:09 分类: 未分类

去年,我写小说《山上有神》,因为里面用的都是东北话,会经常打电话给我妈,问她一些方言使用问题,毕竟在北京待了这么多年,好多方言土语都忘了,语境也没有了。妈妈很好奇,问我在写什么。我说以老家为背景写个小说。妈妈说,那我要跟你聊聊,我有好多故事要跟你讲。

有一次回家,妈妈拿出一个小本让我看,说她正在写关于老家的故事,因为写字手抖得厉害,所以写一会儿就得停下,写的不多。我翻看着那些文字,有些像是诗歌,有些像是随笔,实际上没有什么具体故事,里面只有一个主题:思乡。妈妈没什么文化,典型的东北农村妇女,但是妈妈的字写得很好看,这多少遗传给了我一点,可是这个本上的字已不如她年轻时写得那样漂亮了,甚至有些潦草。看着这些文字,我心里不免有些难受。

我心里很清楚,尽管全家来北京生活有三十多年了,但是妈妈的心一直在老家。姥姥还在的时候,她惦记姥姥,姥姥去世了,她又操心舅舅。妈妈这一辈子,一直在为别人操心。这些年,每逢夏天,妈妈都要回老家待上一段时间。我能感觉到,北京对她来说,似乎永远是一个暂住的城市,她的心始终没有离开过老家的那个山沟。

去年九月,小说写完了,也很快找到了出版社,当时我希望这本书快点出版,我要把这本书给最重要的两个读者——妈妈和舅舅,让他们看看。

我小时候一直在舅舅家生活,直到十四岁才离开。舅舅在村里当会计,也是村里少有的几个念过书的人。舅舅平时喜欢看书看报,村里订阅的书报都由他来管,所以我从小就有村里同龄人没有的一个优势,可以看到很多书报,舅舅看什么我就看什么。某种意义上讲,他算是我的启蒙老师。我甚至能猜想到,当他看到我的这个小说时,会质疑我为什么要这么写或是那么写。

两年前,舅舅查出癌症,经过化疗后,身体逐渐恢复了。但是在我写小说期间,癌细胞又出现了,而且转移了。我知道,留给舅舅的时间不多了。我最后一次跟舅舅通电话,他还说没什么事儿,当时我还向他咨询一些关于“村”“生产队”的变更问题,他电话里讲得很仔细。那是我最后一次跟他通电话。

就在我跟出版社签完合同没几天,妈妈突然生病住院,三个月后,妈妈和舅舅先后都走了。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难熬的阶段,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妈妈的后事料理完,我才开始重新看出版社发回的校样,看校样期间,心里一直像有块石头一样压着,有时候看着看着眼泪就止不住落下来。就小说而言,我的两个最重要的读者永远也看不到这本书了,这是个莫大的遗憾。

小说的场景我原封不动地放在了老家,因为自己比较熟悉那个环境,至少写起来不会出错。如果你看过小说,大概也知道我当年生活的那个村子、村子里的人是什么样子了。但我没有想到,我竟然是在失去亲人的情况下去重新阅读书稿,重新回到当年生活的场景,这实在有些残酷。本来,亲人离去,能缓解伤痛或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就是做点别的事情。但是我恰恰是要校对这个书稿,很多记忆在字里行间再次浮现,带着伤痛,却又无法回避。在之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是在一种喘不过气的状态下完成的后期校对修改工作,当时真快崩溃了。

小说里有一篇后记,原计划我只想简单说说这个小说是怎么来的,因为没必要向读者交代一个小说本身是怎么回事,这些是读者自己去思考想象的事情。但是从妈妈生病住院时起,我就一直处在焦虑状态,只要一闲下来,就受不了。我必须找点事情做来缓解当时的焦虑,所以决定写一篇后记。这篇后记在别人看来可能写得过于沉重,甚至有些矫情,和小说本身几乎没什么关系。在那段时间,我只能写出那样的文字。

其实我和妈妈一样,在北京生活的这些年,心里一直惦记着老家。甚至我一直有个想法,有一天退休了,回老家生活,重新回到我熟悉的生活环境。这个后记其实和妈妈那个小本子上写的那些文字差不多:乡愁。

我在《后记》里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以故乡为背景去写一个故事,那十几年的农村生活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它已经从我的生活中远去,模糊在我记忆的地平线上。直到有一天我动笔开始写这个故事。”

小说写完之后,我才知道,那个在我记忆边缘的乡愁,实际上一直都在,一直都那么浓烈,它只是被封存的严严实实。写作过程中,它被打开了,干扰着我,我才知道,这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

今年正月十五,我回老家,参加舅舅的葬礼。我已经有十七年没有回老家了。有几次出差回长春,想回家看看,但我总是在刻意回避。现在想想,就是怕面对老家,勾起我的乡愁。不知道我为啥变得如此脆弱。

舅舅去世后,也就意味着老家没人了,因为两个表弟都去沈阳工作了,老家的房子和地都卖了。我站在阔别十七年的院子,除了那间我生活过十四年的土坯房,其他已经变得陌生。房子里空空荡荡,它比我记忆里的房子感觉要矮小、阴暗许多。但是那个炕沿还在,窗前水泥墙上刻的图案还在,只是这一切都不再属于我。我在屋里屋外流连了好长时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咬着牙不让它掉下来。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我的家,这个我生活了十四年,给我带来很多快乐、占据我大部分记忆的家,因为新主人在开春后就会拆掉这个房子。想象着它即将从这个世界上抹去,我真想大哭一场。

过去我出书,差不多都是把书稿交给出版社,然后按部就班配合出版社做一些事情就行了,至于书怎么设计,什么时候出,我从来不操心。但这次,从跟出版社签下合同开始,我就急切地期待它能早点出版,因为我要给我心里最重要的两个读者看看。但是病魔先行一步。在等待出版的过程中,这本书似乎成了生活中的一个负担,一直让我纠结。大概是这本书从写作到出版过程中人生有了一段非同寻常的经历,仿佛记录的是自己的伤痛。

当我拿到这本书的那一刻,我知道,折磨我的那个心结解开了。我可以平静地接受亲人的离去,将生活的一页慢慢翻过去。

带三个表 @ 2014-12-08 22:01:24 分类: 未分类



这本小说是我第二个长篇,虽叫长篇,但不太长。一想到大家都看不到第141个字,我就不敢往长了写。一般人们写小说都喜欢写自传体或是催人奶下的爱情故事,这两样我都不会写。我能写的就是荒诞故事,越离谱写得越得心应手。《山上有神》就是一个荒诞+黑色幽默的故事。故事的背景对很多人来说是陌生的,但故事本身一直发生在你身边。

这个小说是根据朋友讲的一个真实事件改编的。当时她用三五句话就把故事讲完了。我觉得很有意思,就好像在土里挖出一块骨头,它是一块恐龙的骨头还是一块孔雀的骨头呢?不知道,反正我把它还原出来了。至于还原出来的是个什么动物,你们有兴趣自己去看吧。

故事发生在一个叫姚家沟的地方,欢迎进入姚家沟的荒诞世界。你可以通过如下几种方式进入——

1,自驾。
2,随团。
3,翻山。
4,迫降。

  翻译: